这是一个难出艺术大师的年代。艺术大师难出，那么出艺术家也好；艺术家难出，那么出艺术工匠也不坏。

    最近，杭州也出艺术家了，叫“西湖艺术家”。不叫“西湖艺术大师”，也不叫“西湖艺术工匠”，这个“西湖艺术家”是恰到好处的称谓。西湖美，很紧要的是西湖有人文有艺术之美，所以这“西湖艺术家”名称取得好，可见杭州人之聪明。那么，是谁荣获了这样的称号呢？有仨：韩美林、余秋雨和陈祖芬。

    “三位西湖艺术家不愧这个称号，因为他们实在太爱杭州了”——当地媒体如是有云。为什么强调他们“太爱杭州”呢，因为他们“不是杭州的”。美术家韩美林老家在济南，但他娶了杭州的美女做妻子，好歹还算半个杭州人吧；因为韩美林艺术馆落户杭州，就坐落在西湖边，所以授予他“西湖艺术家”称号，自然也就有道理了。出自浙江、住在上海、活跃全国的余秋雨，写过一些书，如今又是中国头号电视出镜艺术家；他早已被聘为“杭州市文艺顾问”，常常到杭州来演讲——不知道拿不拿演讲辛苦费——而且还写过一篇文化大散文《西湖梦》，所以，余秋雨先生自然也成了“西湖艺术家”。生活在首善之区北京的陈祖芬，看起来离杭州远了点；不过且慢，陈祖芬在杭州也待了近半年，写了个报告文学叫《杭州的现代童话》，而且也是“杭州市文艺顾问”，所以成为“西湖艺术家”，也是顺理成章的。

    那么杭州人呢，杭州人有够得上“西湖艺术家”称号的吗？很遗憾，确实没有。不信，请你想想看，如今哪有一个杭州“艺术家”让你想得起名字的。鲁迅先生当年劝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的声音，至今还有穿透力。

    路过西湖的，成为“西湖艺术家”，这真是杭州的“现代童话”。“西湖艺术家”这个称谓，“一听就很浪漫”，今年是首次设立，“将荣誉授予那些致力于推广杭州文化，并为杭州文化做出积极贡献的文学家和艺术家”。“推广杭州”四个字就揭示了“西湖艺术家”称号的真谛，原来这首批“西湖艺术家”都是“路过西湖、讴歌杭州”的大家呢。

    不过，按照讴歌杭州、推广杭州的用力程度，应该是将陈祖芬搁第一个的。这位女作家，越来越与地域打成一片了。当年她的《世界上什么事最开心》推出魅力官员，薄薄一书瞬间风靡神州，看来这对作家本人和别处官员都是巨大的鼓励。陈祖芬于是一鼓作气《走进宁波》，接着又完成了《杭州的现代童话》。不过这效果似乎没有第一部那么好，难道是“事不过三”，“三鼓竭气”乎？或者，“世界上什么事最开心”的答案有变乎？或者，一次“真话”成功，后面怎么“拔苗”，也仅仅是童话或者神话乎？

    不知“西湖艺术家”是不是思考过这些讨厌的问题。至于授予“西湖艺术家”称号的当地政府，当然是冀望通过这个称号的设立，推动“杭州文化推广”的。文化毕竟是软政绩，是政绩都会使人趋之若鹜。“政府文化”毕竟也也是文化嘛。

    而且，政府创办文化的能力，你是不能小看的，杭州不仅首设“西湖艺术家”称号，还首推重大文艺题材创作工程招标方案，“诚邀天下文化人，来做杭州文章”，这个“文化招标”，难道不是极富创意吗？你该知道有个作家叫余华吧？不像老余余秋雨同志全国到处跑，这小余余华同志如今主要跑北京与杭州两地了。在北京待得好好的，2005年8月余华被杭州市作为优秀文艺人才“引进”了，成为杭州市文联的“专业作家”，于是他的上下部长篇小说《兄弟》杭州也有份了。作为“被引进的领头羊”，余华这次被杭州市表彰为“文艺突出贡献奖优秀个人”，是十个得奖者里的头一个，紧跟他后头的是浙江中南集团董事长和宋城集团董事局主席，后两者把自己领导的企业的文化也搞得轰轰烈烈。

    余华好歹入赘了杭州，不能算路过西湖的艺术家了，也不能说是“拿余华为杭州贴金”了。至于他一年里头在北京待时间长一点还是在杭州待时间长一点，实在没有人计较这些。只要能拿出作品，那就对得起杭州政府引进人才的一片苦心了。杭州今后文化的繁荣，没有老余、小余他们，还真不行。陈祖芬说：“杭州需要我，我随时会接受召唤。”我看接下来杭州第一个就把陈祖芬给引进来，让她扎根杭州，一路把杭州的童话给写下去。路过的，毕竟是路过的，那是无根的飘萍；而真的文化，是最需要深厚的根的，这点陈祖芬一定很懂，所以应该听从杭州召唤，服从杭州需要，在杭州扎根下来，繁荣杭州文艺。余华说：“杭州是个非常富裕的地区，景色也很美，这样的城市想要搜罗人才，易如反掌。”韩美林就表示在杭州住下来，不走了。冯骥才曾说：“当韩美林张开双臂热烈拥抱这个世界的时候，无数贪婪的手把他两兜掏了个精光。”我看韩美林还是主动向这个世界把两兜掏光为好。

    这些年来，各地政府都有一颗“文化心”，都热衷于“文化”，比如“经济搭台、文化唱戏”之类。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具有“代表性”，最有能力将文化给你代表了，并且时刻想着这个“代表性”，所以总致力于“政府文化”的建设。那么，这个“政府文化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，没有繁荣也有虚荣，确实是很不容易的。文化人念及政府的“文化心”，致力于推广文化的文化，同样很不容易。文化与权力的联姻，相互都有幸福的好滋味，至于在这样的情形里奉献给老百姓的是什么文化作品，那确实是次要的。

    忽然想起一个学生的作品，国外的。在英国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，正门上方是国王亨利八世的雕像。这雕像是艺术品，很著名的。雕像里的国王挺威严，左手托着象征王位的金色圆球，可右手握着一根椅子腿。亨利八世君临天下，雕像里的他，右手本来握着的是一柄权杖，够盛气凌人的。一位学生看不惯那权杖，于是悄悄爬上去将其抽掉，用一根椅子腿取而代之。“国王握着一根椅子腿”的雕像因此出名了，那些剑桥人不仅听其自然，而且还年复一年津津乐道地向新生、向游人介绍这个故事。这“椅子腿”，是真正的艺术杰作，它来自于一个学生的心灵，还颇有点现代派的味道；它经典地诠释了艺术与权力之间的关系，恐怕我们的“西湖艺术家”们是创作不出来的；创作不出来不要紧，只要懂得其中常识性道理就行。

    艺术创作离自由心灵越近，它的成就就越大，艺术生命力就越强。我总是要问，文化是怎么繁荣起来的？是靠政府领导领导出来的吗？是靠文联组织组织出来的吗？是靠称号命名命名出来的吗？我想，这些基本认知问题不解决，那么 “文化繁荣”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来的。“文化工程”如今已经成为一个习惯性称呼了，但有哪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从“文化工程”中来的？世上有哪个文艺大师是从“文艺工程”中来的？当文化成为“工程”的时候，文化基本也就跟钢筋水泥差不多了。

    “权力有权欣赏文艺，权力无力繁荣文艺。”这是我对“觊觎艺术”的权力的基本看法。艺术创作究竟该贴近权力，还是贴近心灵？不同思想水平的艺术家，必然会作出不同的选择。

    路过西湖的“西湖艺术家”，如今好歹将杭州的文化繁荣了一点，好的。尽管“西湖艺术家”比不上“人民艺术家”，不是全国性的荣誉，但地方性的荣誉也不错。老舍是第一位获得“人民艺术家”称号的作家，可他老人家在1966年那个火热的夏天，让世界震惊地投入了北京太平湖。毕竟时代不同了，西湖不是太平湖，绝不会出这样的悲剧；“西湖艺术家”也不是“西湖雷峰塔”，所以也不会有“论西湖艺术家的倒掉”。祝贺。